巴西黑幫上街頭,自發牽起警戒線,替政府封城抗疫;
墨西哥毒梟千金,真槍實彈護送下,給社區窮人送物資;
意大利的黑手黨,聽了教父的號令,施舍食物籠絡人心。
當江湖道義照進現實生活,一切都顯得荒誕又魔幻。
看著這些幫派弟兄,身為潮汕人的我,又想起了港片中的同族。
《跛豪》
試問,哪一個少年不曾披上床單,看著電視里的港片,幻想著自己仗劍走天涯,用高超武藝劫富濟貧,甚至抱得美人歸。
犯中二病之外,作為潮汕人的我,有個獨特嗜好就是找帶有家鄉元素的彩蛋。
1978年《醉拳》,成龍到酒樓吃白食,遇到了一位潮州掌柜。
1983年《少爺威威》,譚詠麟被丟進馬戲團,為了保命跟豹子套近乎,表示「你來自非洲,我來自潮州」。
1984年《人嚇鬼》,林正英為一只潮州鬼立墳讓他投胎轉世。
香港電影中出現頻率最高的群體,莫過于潮州幫。
1973年,潮州幫初登場,片名就很帶勁,叫《潮州怒漢》。
1987年《監獄風云》,聽說老家來了新成員,潮州幫前輩立馬送來關懷。
1987年《江湖情》,周潤發作為潮州幫教父,道出了緊密團結的宗族精神。
2001年《買兇拍人》,裝黑幫的混混,在討論要不要來句「撲領母」。
(「撲領母「,潮汕話中,問候對方母親的親切用語)。
2005年《黑社會》里,張家輝吃的勺子,就是潮州幫頭目「魚頭彪」家的。
最著名的潮州幫電影,近有《追龍》,前有《跛豪》。
這兩部片子的主角原型,都是潮州幫在港的最大代表——吳錫豪。
1962年,全國大饑荒時期,一艘擠滿偷渡客的船在香江靠岸。
三十出頭,虎狼之年,吳錫豪下了船,深深吸進一口氣。
金錢、權力、血污、美女,香港的罪惡氣味,伴隨著咸澀的海風,進入了吳錫豪的肺中。然后,一口夾雜著功夫茶茶漬的濃痰,被他狠狠吐砸到地上。
望著眼前的大都市,吳錫豪說出了此生最著名的口頭禪——撲領母!
潮汕人好武,這股風氣自古有之。
在韓愈還沒治理潮州之前,這片土地還是未開化的莽荒之地。
等到中原人口南移,潮汕平原上,爆發了新住民與原住民的沖突。後來,明朝中后期又有倭寇海盜橫行,清初時又有反清勢力的拉鋸……
長期的動亂,族群的矛盾,潮汕鄉親唯有靠宗親團結和武力斗爭來保護自己。
潮汕好武之風依然保留在社日游神活動中
如今是和平年代,說到潮汕,大家首先會想到的肯定是牛肉火鍋,那為什麼都說「潮州幫」,不說「汕頭幫」呢?
這跟潮汕地區的行政規劃演變有關。
廣義上的潮汕地區,包括「潮汕三市「潮州、汕頭、揭陽,以及「海陸豐」的汕尾市。
其中,由于潮州府作為潮汕大區首府的歷史最長,所以潮汕人在外都自稱潮州人。
因此,拿著AK47搶銀行的賊王葉繼歡,雖然是海陸豐人士,也算得上潮州幫梟雄。
《樹大招風》葉繼歡
并且,潮州幫成立于1866年,而五六十年后「汕頭」才設為市政局,建國后才成立市政府,因此就沒有「汕頭幫」一說。
潮汕人占香港人口的五分之一,遠的不說,自打康熙年間,「遷海令」的停止,讓大量潮汕人開始遷入香港墾殖。1840年,鴉片戰爭割讓香港,更是掀起了拓殖[高·潮]。
從此,一艘艘紅頭船駛入香江,「撲領母」與「丟雷老母」齊飛。
載著潮汕人走向世界的紅頭船
1866年,英領事進駐潮州城,而潮州沿街仍張貼「反對英國侵略者入城」的標語。
在這個動蕩的年份,江西萬安縣,一幫潮州人聚在一起,歃血為盟,組建了「潮州幫」,在當時也叫萬安幫。
民國建立后,萬安幫逐漸分裂,其中「義安幫」一支另開山堂,于1921年用「義安工商總會」名義向香港政府華民政務司署注冊,并在香港扎下了根。
后日本侵華,為了逃避戰亂,更多的潮州人逃亡香港,此時「義安工商總會」卻因涉及三合會活動,被港英政府取消了社團注冊。
潮州人在香港可謂走到了谷底,而亂世出英雄,一個陸豐人來到了香港,他就是國民政府軍統少將,「特工之王「戴笠的得意門生——向前。
向前
向前將軍把原來的潮州幫組織,改名為「新安公司」及其分支「永安公司」,即後來成為香港四大黑幫之一的「新義安」。
他的兒子,向華強和向華勝哥倆,後來都成為了電影業的大佬。
1956年,香港警方大舉掃蕩幫會,新義安被打散,潮州幫再次觸底。
直到六十年代,大量潮汕人逃難涌入香港,為潮州幫注入了新的血液,一代梟雄吳錫豪踏浪香江,開始在九龍城寨「七分靠打拼」。
而在吳錫豪之前,一個同樣來自潮州的青年帶著全家人偷渡到了香港。他,更有「三分天注定」的幸運,靠著關系進了警局當差,他就是後來的五億探長——呂樂。
《五億探長雷洛傳》,雷洛即呂樂。
走在不同道路,兩個潮州人相遇了,攜手將彼此推向了更高的巔峰。
一黑一白,兩手遮日,吳錫豪和呂樂的庇護下,廣大離散在港的潮州人聚集起來。
他們嘴里罵著「撲領母」,心里卻有著更重要的三個字——「膠己人」。
《追龍》
「膠己人」三個字,是潮汕人走遍天下的通行證,意思是「自己人」,鶴佬語。
「鶴佬」是「河洛」的諧音,因為潮汕人祖先是從中原河洛遷移過來的,至今保留著古代中原的語言。
潮汕人在外為什麼那麼抱團?潮州幫與香港其他黑幫最大的區別在哪里?
我認為就在于方言的獨特性,鶴佬語演變的潮汕話,本身就是自帶加密性的黑話。
電影《追龍》里有段台詞——
「打工兩塊,打架三十塊,十次有九次都打不成,去瞎喊:‘撲領母’,就收錢了!」
一句「膠己人」天注定,一句「撲領母」敢打拼,只要會說流利潮汕話的人,就能受到同族的協助。
只是,來到香港的異鄉人,并非都像潮州人這麼幸福。
七八十年代以前,一個香港人看地圖,會發現大陸的版塊上有很多大大的圓圈,一個圓圈就代表一個百萬以上人口的大城市。
而那些從大陸偷渡過來的人,就被香港人稱為「大圈仔」,當然也包括潮州人。
然而,同樣是大圈仔的命運寫照,《省港旗兵》和《跛豪》卻有著巨大的反差。
《省港旗兵》中,身處亂世的主角,不得不背井離鄉,成為一個繁榮國際大都市的邊緣人,他們渴望能從這個烏托邦中尋找到幸福的生活。
然而,美好幻象的背后,是世界觀的破滅。
當所有的正路都向他們關閉時,女人唯有出賣肉體,男人唯有錘煉出硬實的拳頭。
那些混出頭的,成了跛豪,留下一代梟雄的名聲。
而混不出頭的大圈仔,就成了命喪街頭的無名小卒,有的成了被狗咬死在陸港邊境的「打靶仔」,連香港的泥巴都沒沾到。
中國傳統的黑幫文化,其實是一種游民文化。
所謂游民,指的是親緣、地緣和職緣游離于中國主流社會之外的無根之民。
港片中,他們的江湖規矩和兄弟情義,其實是彌補官方價值體系的缺憾。
誰生出來就想當黑社會?刀光劍影,快意恩仇,本質不過是異鄉人的悲歌。
回到現實中, 無論外國黑幫出于什麼動機,去進行防疫救助的「善舉」,都只能說明當地政府的失責。一個正常而強大的國家,其實并不應該上演此類魔幻事件。
現實中的黑幫,總在維護著某種地下秩序。而到了電影中,諸如潮州幫的江湖故事,則寄托著我們對社會公平的愿景。
愿世上都是「膠己人」,人間再無「撲領母」。